推选丨蔡晓安：当归

当归

文/蔡晓安

当郑安分回到镇上的时候，还认得他的东谈主都很无意，郑安分为什么不是郑安分了，却成了个磨刀匠呢？而那些不虞志他的东谈主，天然并不认为异常奇怪，但磨刀匠这个变装，若干如故有些令东谈主遁藏——这样的时期，毕竟见得少了。更何况，咫尺这个磨刀匠，一眼看去，着实饱经霜雪，光光的脑袋坚若铁砣，冷峻的样子犹如刀削斧刻，一举手，一投足，天然都是七十明年的东谈主了，如故缓急轻重，行如风，坐如钟，但本色里，怎么看，怎么都透出一股温婉轻柔之气，不像个靠本事吃饭的东谈主。

十年前，郑安分从镇低级中学退休。那时候的他，身体孱弱得犹如一派枯黄的树叶，随时一阵风来，就可能跌落枝端。大夫告诉他，胃里有颗核桃大小的瘤子。他知谈大夫的意旨兴致。如果去看病的不是只消他一个东谈主，想必大夫也不忍心把这样的边界平直告诉他。但没观点，他只可一个东谈主去。爱妻还是在他退休前五年撒手东谈主寰，而他们唯独的女儿，却远在大洋此岸。细细一算，自从爱妻离世，女儿纪念奔丧之后，他再也没见过那高挑的身影了。倒不关女儿的事。每次，女儿要带家东谈主纪念看他，都被他规劝，这样大老远的路，又不比走村串个户，往复一趟，不知要花若干钱呢。他知谈女儿责任忙，压力大，在外打拼约束易，就说，你忙你的，真有个什么事，需要你回时，你不回还不行呢。

郑安分办好退休手续，就开启了一个东谈主的“磨刀之旅”。便是说，在他六十岁那年，他实现了教练活命，运行作念起了“磨刀匠”。他知谈这样的决定，不会有任何东谈主支撑。先不说热闹一辈子，好约束易熬露面，眼看着不错享几天清福，却又偏捅马蜂窝，这是何苦？只说他的病，又怎么经得起在外面餐风宿露？

对，便是餐风宿露。

这就要说到郑安分的父亲了。郑安分的父亲是个名副其实的磨刀匠。在故乡，方圆几十公里内，莫得东谈主不知谈他父亲的。父亲磨刀本事轶群，东谈主们都乐意把卷口或缺口的刀拿给他磨。磨刀这门本事有其出奇性，一把刀，再不济也要用个一年半载，如果材质好，用好几年不坏亦然常事，是以如果只靠在村里打坐堂，可能一年到头都磨不了几把刀。要想磨更多刀，挣更多钱，只可外出。从这个村到阿谁村，从这个镇到阿谁镇，以致，从这个县到阿谁县，作念这一行，与其说挣磨刀钱，不如说挣的是脚力钱——你走路的长度，频频决定你钱袋的厚度。东谈主到了外面，先不说吃不吃得饱，只说住，便是个大问题。本来挣的便是热闹钱，如果都拿去住旅馆，睡是睡中意了，一趟到家，四个口袋雷同重，妻儿不说什么，我方也要忸怩得要死。更何况，要是在村里，哪有什么旅馆？

从小到大，几十年昔时，郑安分从来莫得问过父亲，那些年，那些夜晚，他是睡在何处的，是怎么睡着的？他只知谈，因为父亲终年累月不在家，是以家才莫得倒。因为父亲一个东谈主在外餐风宿露，他才得以从小学、中学一直读到中师毕业，成为别称光荣的东谈主民教练。

父亲早就不在了。

如今，我方恐怕也很快就会不在了。

他想在“不在”之前，好好感受一下父亲当年的生活；在行将去和父亲联结之际，精采解析“餐风宿露”的表露含义。是以，他一退休，就迫不足待地开启了一个东谈主的“磨刀之旅”。

没错，他想在人命的终末时光，作念一趟像父亲那样转折四方的磨刀匠。

当今，东谈主们都叫郑安分为郑师父。

郑师父回到镇上，依然莫得歇下来。本来，按照赶场的规则，他只需逢“3、6、9”的日子出来摆摊就不错了，其他日子，街上是莫得若干东谈主出没的。但他不，他偏像当年在学校上班那样，天刚麻麻亮，就赶到街口，天天如斯。一天蹲守下来，哪怕一个营业也莫得，他也不认为无趣，不会烦。

郑师父的“摊”，其实也说不上“摊”。他摆出来的，无非便是一套我方改装过的器具：一条半米长的铁板凳，一头用来坐东谈主，一头固定着圆盘状的砂轮，砂轮两块，曲折类似，用水泥粘合，打成一派。砂轮上头置有一石，名细石，也称荡口石。砂轮和细石，看着简单，实则各有其用，使起来也讲要诀：砂轮用来磨，细石用来“荡”，磨时平，荡时“顿”。意旨兴致便是，磨刀时，先用砂轮把刀磨平，即把卷口或缺口磨没，手上力度要大；细石是为了把刀磨快，使刀刃好坏，劲要适中。磨平，需尽量把刀面放平。荡口，则要把刀背斜上来，角度在三四十度为宜，这叫“顿”，是当地方言的一种说法。这半米长的铁板凳，跟普通板凳的区别，除了无谓木材，更大的不同，还在于凳脚——也便是砂轮底下的两条铁腿，底部分离安设了两只小滑轮。滑轮的妙处在于，无为磨刀时，铁凳跟一般木凳无异，郑师父坐在凳子一头，弓身搭背，手一伸，刚好够到砂轮的位置，磨起刀来既简单，又省力。到了收摊时刻，只需起身，将屁股坐的那头顺遂一抬，就轻削弱松推回家去。

郑师父刚回镇上时，找他磨刀的东谈主很少。情况若好，一寰球来不错磨那么三四把，若不好，可能一把都没得磨。即便如斯，郑师父却从来莫得歇息过，就好像有忙不完的活。他手里遥远都在不竭地磨来磨去，那是他从自家带出来的刀。有时候是菜刀，有时候是篾刀，有时候是剪刀，有时候又形成了割草刀，用他我方的话说：只消是直口刀，莫得他弗成磨的。

把握就有东谈主跟他玩笑谈：“我方磨我方的，钱又挣不到，还累得要死，倒不如回家困懒觉呢。”

郑师父老是笑而不语。东谈主家说东谈主家的，他磨他的。有东谈主送刀来，他给东谈主家磨，莫得东谈主来，他给我方磨。这时候，他总能听到一个老练的声息在耳畔响起：对磨刀匠来说，最进攻的，便是一个“磨”字啊。是以，旁东谈主频频时会看到他的一些惊东谈主之举，比如上好的一把刀，冷不防会被他抡起来，用力往砂轮上一砍，“砰”的一声，刃上就多了一谈口。他却满不在乎地对着砍缺的锋刃轻哈贯串，掬少量水洒到砂轮上，又运行轮回往复的劳顿。

这样看起来匪夷所想的“自我糟蹋式”服务，也弗成说一无是处，有两个后果是不言而喻的：一是不错向旁东谈主展示他着实高尚的磨刀本事，一把缺口或卷口的刀在他手中，短则三五分钟，最长七八分钟，就明朗重现，好坏无比，平缓就诱导了一些东谈主，哪怕莫得刀拿给他磨，也要站在一旁看吵杂。他们从来莫得意想，底本磨刀也不错像电视节目雷同被不雅看，被观赏，被挤眉弄眼。二来，即便东谈主群散去，独留住他一个东谈主，他也不会认为伶仃。他遥远与他手里的刀为伴，来迎去送，轮回往复，锈迹斑斑的时光又被磨得祈望兴奋。

郑师父的磨刀营业一直没什么起色。天然收费才3元一把，但信得过风景掏这3元的东谈主如故少数，更多都是来看吵杂的。东谈主们可爱看他磨刀。好在他并不靠磨刀看护生计，他有退休工资，东谈主老了，除了吃穿，也没什么花销。

转折出当今郑师父回小镇三个月以后。

细细算来，应该是国庆节刚过。那天，恰巧遭受赶场，又是个周末。近邻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涌到镇上来，东谈主们无外乎两个方针，一是买，二是卖。买的东谈主呢，因为当今农村很少有东谈主我方养猪，可能家里好些日子莫得沾腥，少不了要带点肉且归；也可能前几天刚收到儿女们从外地打工寄回的钱，恰巧不错给孙子或孙女买几件秋天穿的穿戴。农村东谈主，要买的东西，大多不是吃，便是穿，很少像城里东谈主那样有雅兴买什么花里胡梢、莫得实用价值的东西，并且，就算有雅兴，他们也没阿谁经济实力。儿女们挣钱不易，寄纪念的一分一厘都要花在刀刃上呢。

至于卖，那可就多了去了。卖鸡卖鸭，顺带把鸡蛋鹅蛋也一块儿带来卖了，或者刚出的峻岭新米，自家地里种的蔬菜，枝端才打下来的极新生果……多是些饱口福的品类。还有什么扫帚啦，甑子啦，竹筐背篓啦……总之，一切要卖的，都是为了高傲另一群东谈主最基本、最朴素的物资生活需求。

平时偃旗息饱读的街面，蓦地就吵杂起来。

郑师父障翳在东谈主堆里，看纷至沓来的波澜一刹荡昔时，一刹飘过来，听得意的东谈主声在小镇这口弘大的铁锅里咕咕噜噜，纷至杳来。一切好似零七八碎，一切又仿佛乱中有序。

郑师父没等来什么营业，只好像平时那样，兀自磨着我方带来的刀。耳旁仿佛有一股风被带动起来，涡旋雷同卷过。他愣了愣。如实有风，从指缝穿过，在刀刃上丝丝滑滑地轻拂，发出“滋滋”的低响。

昂首，东谈主群已运行侵略。有东谈主在跑，有东谈主在吼，有东谈主在拚命叫喊。他踮起脚尖，竖起耳朵，终于听清了：“东谈主估客！别让东谈主估客跑了！”

通盘东谈主都执政一个地方涌。每个东谈主都嗅觉我方像一叶轻舟，在波峰浪谷间左摇右摆，一会儿被抛上天，一会儿又落下地，完全不有自主。

郑师父把手里菜刀猛地一提，举过甚顶，冲着东谈主群背后高声吼谈：“让开！让开！快让开！杀东谈主啦！杀东谈主啦！要杀东谈主啦！”

东谈主们张惶地扭过甚来，见一把冷光闪闪的菜刀正在一个老翁儿头顶，山舞银蛇般回荡，顿时个个面如土色，忙不迭地纷纷让开，留出一条通谈。郑师父一齐决骤，所过之处，如入无东谈主之境。

东谈主们懵在原地，完全不解是以，直到郑师父跑出去很远了，还心过剩悸。挑升志他的这才蓦地启齿谈：“咦？这老翁儿，发什么羊癫疯啊？”

郑师父降龙伏虎，却是往东谈主估客地方直奔而去。

东谈主估客是两个东谈主的罪人小团伙。据他们过后移交，一个负责糊弄小孩，先塞糖给他吃，获取初步信任，再承诺带他去不远方的车上玩游戏。另一个则驾车在谈路旁候着。等小孩被骗到车旁，如果战胜，平直上车；如果稍有不平，则强行一把将其推到车上，然后驾车高飞远举。

那天亦然凑巧，一个小男孩正被骗开拔，东谈主估客带着他都到了离同伙那辆车不足十米远的地方，小男孩在外打工的父亲刚好打回电话，跟媳妇说了没几句，要跟女儿通话。男孩母亲左找右找找不到东谈主，这才惊觉，呼天抢地叫了一圈。身边才有东谈主指示，孩子刚才好像被东谈主带走了。一语点醒梦中东谈主，寰球这才一个个擦掌摩拳，艰苦奋斗。

眼看东谈主估客还是将小孩硬塞进车里，车头正擦掌磨拳。郑师父虽一齐决骤，却还在离车十步开外，心想，坏了，或许来不足。这念头刚一闪，手中的刀就飞了出去。一碗水端平，恰巧击中右前轮。菜刀从斜上角切下去，深深地嵌进橡胶轮胎。车往前一耸，刀把就打在了翼子板上。再一怂，就卡住了。

倏得，东谈主群蜂涌而至，将逃遁不足的小车团团围住。

过后有东谈主跟郑师父玩笑谈：“你那天举着菜刀横行直走，不解白的还真以为你要杀东谈主呢！”

郑师父微微一笑，漠然谈：“我不那样，或许东谈主估客早跑没影了。”

郑师父那天的进展，不但令镇上的东谈主刮目相看，也让他我方惊诧不已。他怎么也想不到，他都到七十岁的年事了，简直还有这般威武之气。想想十年前，那是怎么一种光景啊。费事了泰半辈子，好约束易熬到退休，以为不错轻削弱松过几天适意日子了，没曾想病魔又缠了身。本来，他对我方的病情也没抱什么但愿，大夫的话其实很明白，仅仅不好迎面向他平直挑明驱散。因此，医目生远他作念病理复查时，他都没当回事。归正一把年事了，天要下雨，娘要嫁东谈主，随它去吧。其时，他唯独的心愿便是，一定要在时日未几的豆蔻年华，当一趟父亲那样的磨刀匠。

过父亲所过，想父亲所想。

只消那样，他认为才能把悬在半空几十年的心放下。

他先买了辆三轮车，车上除了备好一套跟父亲雷同的磨刀器具，便是一些吃穿费用。最要害的，是置办了一床凉席，外加两床棉絮，要困觉，天寒天热，都能在三轮车上拼集。

原以为多则一两年，少则几个月的事，没料到，一外出便是十年。十年来，他把每天都四肢终末一天过。可越是这样，他越是等不来信得过的终末一天。也不知是在外面驰驱劳苦，建壮了体魄，如故一颗心信得过放下，身体就达到了均衡。总之，郑安分不但莫得等来随时权术理财的终末一天，反倒越来越健康，脸色也日渐幽闲。

郑安分在外面吃尽了生活的苦，却收成了身体的好。这是他完全始料不足的。如果不是因为远在好意思国的女儿非要寄来一部新智高手机，替换原先用的老东谈主机，说以后不错视频通话，他也许压根就不会回到小镇上。那些天，女儿总有事没事地要跟他连线一趟，边界有一次，他正准备给东谈主磨刀呢，亦然有点急，电话一响，想都没想，伸手就往放在铁凳上的手机摁了下。以前想方设法保守的玄机，就这样，像蓦地泼到女儿眼前的一瓢水，“哗啦”一下，富有水落石出。

女儿陨涕着，含泪说谈：“爸，兴致我就未几讲了，您是念书东谈主，什么都懂。我只说少量，要是遭受熟东谈主，他们会怎么看呢？您总弗成让他们以为，您女儿在好意思国发达呢，却对您岂论不顾，任您像狗雷同在外面流浪吧？您总弗成，让东谈主家认为，您千辛万苦培养的，到头来却是个不孝子吧？”

郑师父的磨刀营业像小时候吃的爆米花，蓦地之间就炸了堂。原先偃旗息饱读，险些无东谈主问津，最多便是一群可爱凑吵杂的围上一圈，把他的磨刀绝活当把戏雷同看。当今倒好，自从那次他飞刀救下小孩以后，他就成了小镇东谈主心目中的大骁雄，不但神勇无比，并且灵敏轶群，望望镇上那些老翁，哪个能有他那样的豪举？别说七十岁，就算七十以下，又有谁能与之争锋呢？是以，除非他不外出，一外出，必定引来许多东谈主艳羡。东谈主们纷纷把自家刀具拿给他，要他磨。有些刀哪怕看起来如故新的，也被主东谈主家“落井下石”，送到他的小摊上。

郑师父明白寰球的情意。

磨起刀来，天然就越发有力了。

阿谁被他救下的小孩才五岁。没过几天，孩子父亲就专程从外地赶纪念，找到郑师父，又是叩头作揖，又是大包二包往他眼前拎东西。孩子父亲以前在告白公司作念过工东谈主，烧制过多样不锈钢牌子。他往郑师父的小摊上看了两眼，立马来了主意。第二天，他就送来了一副不锈钢架子，一东谈主高，两米长，分上中下三层，每层可挂刀十把。底本，那段时间郑师父营业奇好，许多刀具都堆放在脚边，参差无序，一个不留神，很容易伤到脚。小孩父亲发现了这少量，灵机一动，郑师父的小摊就信得过像个小摊了。郑师父没辞谢，只对不锈钢刀架作了些整理，没磨的刀挂何处，已磨的刀挂何处，就像当初他改功课分类雷同，顺次井然，顺顺当当，一目了然。来送刀的，来取刀的，也不必细问，只往刀架上一瞥，就知谈该怎么办。

接下来的几年，是郑师父一世中最适意的时光。东谈主们对他的称谓，也变得复杂起来。不了解他教练身份的，依然叫他郑师父。也有些传言在镇上平缓弥漫，说这老翁儿以前在镇中学教书呢。于是，寰球对他的肃敬之意就更深一层，有东谈主索性就改叫他郑安分。他倒好，岂论别东谈主怎么叫，他都一概高兴。本来嘛，安分也好，师父也罢，都是他，没变。

他依然对持大黎明就外出，太阳落山才收摊。与刚回镇上来那阵不同，当今只消他在老地方一落座，就有东谈主接续找上来。热闹是真热闹，一天忙到晚，手上险些没停过，钱有时挣了若干，心却跟河面的波纹似的，越发的亮。

转瞬昔时七八年，郑师父的营业平缓变得沉稳，死后的刀架上遥远都挂满了刀。

又一日。又是个赶场天。

像普通雷同，郑师父摆好摊，坐在铁板凳一头，弓下身，在砂轮上洒点水，将菜刀搁在上头。他莫得赶快运行磨。他垂头看了看，砂轮底下的两条铁腿，好些地方都生锈了。也难怪，磨刀要洒水，水往铁身上浸，日子一久，天然就锈了。

他抻了抻双手。这些年来，若不是接续在磨刀，怕也早就锈透了吧。岂止这双手，或许通盘东谈主，也早就锈没了。

是啊，东谈主又何尝不是一把刀呢？

东谈主这把刀，也需要接续用，接续磨。哪天磨不出光泽，起不了刃，天然就用不认知。他很透露，最应该感谢这砂轮、这细石、这铁板凳的，便是他这个磨刀匠呀。如果不是这十多年来，它们给了他契机，让他不错金石可镂地磨刀，体内的病魔，又怎么会被他少量少量磨出体外呢？

他昂首看了看天。眼过处，莫得一点云彩，白花花一派，一切都很虚浮的姿色。无语地，他想起了还是物化二十年的爱妻，他想也许很快，他就会到那边去跟她联结。仅仅，都二十年了呀，爱妻有莫得长变呢？他的变化倒不小。终年累月地磨刀，他的手臂得到明显历练，肌肉异常发达，比一般东谈主要粗许多。磨刀时，一用劲，就能看到小臂上的筋一饱读一饱读的，像有长长的蚯蚓在内部爬。他的背，他的腹，他的胸，都是二十前的郑安分完全无法相比的。

这样多年下来，他还是完全由教书匠形成了磨刀匠。由一个脑力服务者形成了膂力服务者。如果他和爱妻蓦地再见，还能一眼认出对方吗？应该能的，他在心底里细目地自言自语，如果弗成相认，那就闻气息，气息是不会变的。

一家东谈主的气息，哪怕散到海角海角，如故一家东谈主的。

他又想起在国际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女儿。天然，还有女儿的女儿。他们是他的亲东谈主。天然他们当今都是异邦东谈主，但他们身上，都流淌着他的血啊。

有那么片时，他简直生出一股无语的感伤。

刚运行有异动的时候，他正磨好一把刀，将它挂在不锈钢刀架上。刀架保护得很好，作陪他七八年了，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，与一把把挂得皆皆整整的多样刀具神乎其神。

他还没来得及新取一把刀下来磨，就见咫尺的东谈主群像一张猪皮似的，被什么东西从中间划开，又如潮流一般向两侧退步，独留住一条甬谈，像根迤逦舞动的棍子，无遮无拦地戳过来。紧接着，他似乎又认为，街面像成衣手里的一块布，正被一把弘大的剪刀剖成两半，剪刀的刀尖正对着我方，很快就会迅疾而至。

却见两个东谈主，一前一后，一小一大，小的在前边跑，大的在背面追。跑在前边的空着双手，背面追来的却挥舞着一根棍子，不长，很细，像鸡毛掸子掉光鸡毛的姿色，也像从树上大意掰下的一根姿雅。

郑师父终于认清，跑在前边的少年恰是当年他飞刀救下的孩子，背面阿谁大东谈主，则是镇上一个小卖部的雇主。两东谈主之间的距离，不外丈余。

少年一行烟跑到郑师父眼前。郑师父一时措手不足，不知该如何应酬。他的本能响应是，应该速行将二东谈主离隔。稍一彷徨，他就向小卖部雇主迎上去。少年还是从他身旁闪过，藏到了刀架背面。

郑师父正准备把小卖部雇主拦住问清原由，少年却蓦地从刀架背面冲了出来。四周顿时响起一阵狂涛巨浪般的尖叫。一看，底本少年正手合手菜刀，像小骁雄雷同横刀立马、声势澎湃地反扑上来。

小卖部雇主何处见过这种阵仗，脸“唰”的一下吓得煞白，傻愣愣地呆在原地，一动不动，直到郑师父冲着他高唱一声：“还不快跑！”他才像被泼了瓢冷水，一个激灵醒过来，猛一趟身，撒开双腿，没命似的决骤出去。

如故一大一小。却又不是来时的一大一小。来时是小的在前边跑，大的在背面追；此刻却是大的在前边逃，小的在背面撵了。少顷之间，攻守易形，形状已完全不同。

背面天然知谈了真相。

小卖部雇主有个女儿，才十二三岁，跟少年是镇中学的同学。恰是情窦初开的年事，少年给仙女写了封信，约她周六沿途去山上摘野果子吃。语言之间，天然少不了多样溢好意思之辞，珍重之心昭然若揭。

事情说来也巧，那是周五晚上，小卖部雇主准备把这一个月的账目理一理，账本一翻，简直用罢了。他们本不是什么念书东谈主家，家里要找点纸写东西，实属不易。他就想，女儿书包里大约能找到。他见女儿看电视正奋勉，不忍心惊扰，就平直翻起了书包。

翻过来翻昔时，就翻到了那封信。

信上莫得签字，也不知是小兔崽子搞忘了，如故压根没胆量写。但不落名就能饶了他吗？妄想！小卖部雇主气咻咻地想，但他如故强压住心头的肝火。他不有筹商打草惊蛇，是以装着什么都没发生。

一定要东声西击！一定要在信上所写的时间、地点，蓦地出当今那小子眼前，给他个下马威！只消这样，他才难忘住，才会从此收手。

这是雇主的一厢情愿。

可他千算万算，怎么也没算到，小兔崽子简直那么畏缩，他还没发兵问罪呢，就一行烟跑了，害得他满大街追逐。他岂能这样浮松就绕过他？关系词老话说得好，兔子撵急了，还会反咬一口呢。

反咬的边界，背面天然也知谈了。

少年撵了小卖部雇主一大截，没撵上。许是撵红了眼，许是被周围看吵杂的东谈主激起了躲藏于胸的“威武”之气，于是，就像当年郑师父救他那样，一个瑰丽地挥手，刀就扔了出去。

好在，刀只落到小卖部雇主的脚跟背面，没够着。

这件事在郑师父心中激起的悠扬，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安稳下来。

第二天，东谈主们莫得见到郑师父。

第三天，东谈主们如故没见到郑师父。

一周后……

一个月后……

一年后，东谈主们依然莫得见到郑师父。

郑师父绝对从东谈主们视线中隐藏了。东谈主们在茶余饭后想起来，会不由自主地谈判几句。

据说他女儿在好意思国，怕不是随他女儿放洋了吧？

怎么会？他如果要放洋，早就出了，还用比及七老八十才出去？

他在新县城有屋子，说不定去城里享清福去了。

呵，他是享清福的东谈主？他要享清福，还用退休了当磨刀匠这样多年？

……

镇上莫得谁知谈，郑师父其实又回到了他的三轮车上。

只消骑上那辆还是颓残不胜的三轮车，只消像父亲那样一边流浪，一边磨刀，一边营生，一边前行，他才认为，他是一个有根的东谈主。

作念个有根的东谈主。

眼下这条路，是他势必的归程。

（原文刊发于《鹿鸣》2025年第11期）